未沫

五之四

　　女孩們拎著浴衣下襬，站在水深不到腳踝的小溪中。紅梅色與山吹色的衣服讓她們看起來像兩朵鮮豔的小花。

　　「哇啊，好漂釀！」

　　「寶石！快看！」

　　清水流過堆滿圓潤石子的淺川，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水波映照的光芒與各種明亮的顏色，看上去就像是由水與光與彩虹組成的寶石之河。

　　「好漂釀哦！」

　　「魚魚！爸爸你看！」

　　「看見了，是魚。」

　　真可愛啊。長谷部這樣想著。

　　看向主人時，發現他臉上映著比寶石之河還要明亮的笑容。

　　因著那笑容，長谷部想著：雛子公主和櫻子公主，真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孩子了。

　　兩位公主都還年幼，剛到松月本丸時互相牽著手，緊張地向父親行禮。真可愛，好想緊緊抱進懷裡。長谷部覺得這麼想的人一定不只自己，事實上，同僚們全都發出了輕輕的唔喔聲，因為實在太可愛了，無法想像世上會有如此可愛的存在，短而整齊的黑髮，還有圓滾滾如桃子般紅潤的臉頰，嘴唇的形狀與主公一模一樣。

　　至於禮一郎少爺與主公相似之處就沒有那麼明顯，或許他長得更像母親：很淡的髮色、微胖的身形與圓潤豐滿的臉型，但那靦腆體貼的性情毋庸置疑來自父親的遺傳。雖然主公說那是禮一郎少爺的養父母的功勞。

　　照顧三位少主的任務被主公交給巴形薙刀，但長谷部一點都不覺得嫉妒。大家都圍繞著孩子們，就沒有人會來主公面前撒嬌了。

　　公主們除外。如果是如同女兒節娃娃般可愛的兩位公主向主公撒嬌，長谷部覺得自己可以忍受。

　　當長谷部在房間裡打掃的時候，公主們邁著小小的腳丫在緣廊上發出啪啪啪的腳步聲：「爸爸，爸爸，是蜻蜓——」

　　「主公不在這裡喔。」他正在擦拭相框。正月拍的全家福、兄弟的合照，弟妹們的照片，長谷部與藤原仔細挑選後決定將這幾張放在桌上。

　　「嘛、嘛——帶我們去找爸爸——」

　　「好的，公主殿下。」長谷部提起水桶，跟在孩子們蹦蹦跳跳的腳步後。他從未有過如此的幸福。

　　櫻花開了。

　　禮一郎少爺對於狐之助為夜櫻準備的燈光驚奇不已，那是管狐的法術，現世的確沒有那樣的東西。

　　在巨大的櫻花樹下紛紛聚攏起來的刀劍們，各自帶著野餐巾、餐盒與酒。為了避免變成糟糕的飲酒大會，所以燭台切事先說過，今天準備的是甜酒，這樣少主們就算喝一兩杯也沒關係。

　　但長谷部還是聽見巴形鄭重其事地向主公發誓絕對不會讓公主們碰到半滴酒。

　　那些酒鬼一定偷偷準備了清酒吧。不過已經安排好幾個監護人了，所以做父親的一點也不擔心。

　　即便在遠處也能聽到笑聲。

　　藤原在沒有燈光的山丘上獨自行走，小徑邊四處綻放著氣息清爽的野花，夜色沁涼，遠處燈火閃耀，這是個美麗的月夜。

　　「……像這樣看著櫻花樹的頂端，還有在賞櫻的人們也很有趣。」

　　不是身在其中，而是凝視著有如風情畫般的賞櫻之景。藤原對追尋自己到此處的長谷部開口說道。

　　「您是想逃過表演的節目吧。」

　　發現主公不在時，他馬上就知道那個人一定在不遠處看著他們。

　　「要在大家面前跳舞，我實在做不來。」

　　「既然如此……」長谷部從手臂上繫的風呂敷裡取出酒瓶。

　　「你也學壞了。」藤原發出感慨。「坐下來和我一起喝。」

　　他們用同一個平盃各喝了一口酒。

　　白色酒杯中的清酒彷彿吸取了滿月月光般映出動人的光澤。

　　「櫻花雖美，不及月色。」

　　花草結著夜晚露水，彷彿月光的殘片那樣閃閃爍爍。天上有數之不盡的星辰，而滿月，月亮卻獨一無二，既非殘片，也不孤獨。

　　月光映照著櫻花、映照著此夜、滿月即是此夜。

　　「我這樣很奇怪吧。比起短暫而燦爛的櫻花，我更喜歡永恆不變的月。即便月色不完美，但永恆令人感到安心。」

　　啊……是的。「我的心和您的一樣。」長谷部低聲應答，隨即陷入沉默。因為感受是相同的，所以無需更多言語了。

　　兩人的沉默並不令人感到難受，而是一種安穩、平靜，叫人心曠神怡的寂靜。

　　在這樣的寂靜之中，長谷部從共坐的石板上悄悄起身。

　　「主公，請您不要驚慌。」

　　前一句是恭敬又溫柔至極的語氣，抬頭後說的另一句話卻充滿威嚇之意。

　　「誰在那裡，報上名來！」

　　森林中只有鳥鳴與幽暗的輕風在流動。

　　藤原沒有改變坐姿，舉起平盃又飲了一口酒。

　　「不要緊的，國重。」

　　「但是……」

　　「喂，蒲丸啊，要過來喝杯酒嗎？」

　　藤原沒有轉頭，只是稍微提高了音量。

　　彷彿極近、又彷彿極遠的某處傳來一聲突兀、清脆又頑皮的笑聲。稀微的星光在林間像是被攪亂似的，輕快的腳步聲有如靈巧的小鹿奔跑而去。

　　「那是……」

　　「一百年後的蒲丸吧，應該是為了修行而回來看我的。」藤原招手讓長谷部回到自己身邊坐下。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小時候也曾經感覺過那樣的視線。還有在現世的時候……原本想要投水自盡。」

　　長谷部不由得露出想將對方緊緊擁入懷中的表情。

　　「但是，每次想到蒲丸落入別人手上會受到什麼委屈就無法忍受，於是又忍耐下來了。那次深夜時在鴨川邊感受到河岸對面的視線，但抬頭的時候什麼也沒看到。蒲丸那孩子一直在修行途中看著我吧。」

　　「……為什麼會在今晚過來呢？」

　　「大概是因為……現在，今夜，我初次察覺人生是如此幸福。」

　　藤原放下酒杯，凝視著長谷部。

　　「家人、夥伴、還有愛戀之人全都在我身邊，原來人生竟可以如此幸福。也許以後的我再也不會如此幸福了。」

　　「不會的，主公。即便五十年後，一百年後……」

　　長谷部忽然急促地抬頭張望剛才那腳步聲離去的方向。

　　「問了蒲丸也不會說的，國重。否則會改變歷史。現在還未發生的事情，在未來其實是過去的歷史。一定會發生別離、悲傷與不幸，世間的苦痛總是會發生的。所以蒲丸才會想來看看現在如此幸福的我吧。」

　　「請不要這樣說……」

　　「沒關係的，國重。現在這一刻的幸福，這樣就足夠了。」

　　藤原對他微笑，那是毫無負擔與憂慮的平靜笑容。即便在黑暗中也坦然而幸福。

　　「好事發生之後一定會有壞事，壞事之後一定會發生好事。無論如何，你在我身邊。」

　　長谷部將掌心與主人的手緊緊貼合在一起。

　　「是的，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一定會……」會與您在一起。

　　主從肩並著肩安靜地坐著。

　　「不知道蒲丸以後會遇到什麼樣的主人，希望能好好對待他。」

　　遠處的櫻花樹下傳來歌聲與笑聲。長谷部回答主人的聲音溫柔得宛如愛的告白。

　　「您如此疼愛蒲丸，他會因此擁有堅強的心，不論遇到什麼事都能笑著面對。」

　　「國重也是嗎？」

　　「是的。我的勇氣，堅強的心，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您。」

　　明明是一直凝視的月亮。

　　忽然間就明白了。

　　此生以來，月色從沒有這麼美麗過。

松月水‧完

--


謝謝讀到這裡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