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布袋戲與刀劍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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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鱗魚/魚鱗】千日祭

欲星移睡滿一千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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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日祭〉 
 
 
  鱗王每日卯正即起。 
  內戰時,他傷得很重,臥床休養了一段時間,在那之後又回到多年來養成的作息習慣。 
  梳洗並用罷早膳之後,是辰初,王移駕紫金殿。玻璃磚的石階踩起來有些濕涼,分明還在夏末,卻已有了冷秋的預兆。夜裡大約又下雨了,但昨夜北冥封宇喝了安神湯藥,睡得很沉,竟然一無所覺。 
  硯寒清站在石燈籠旁邊等候接駕。他是一個瘦長高挑的年輕人,雖然出身鮫人世家,但和師相沒有太近的血緣,外貌上也不相似。 
  可是,只要這個年輕人挺直著背脊,站在那裡等他上朝,北冥封宇便會想起欲星移。 
  唯一不同的是,師相總是面朝著王來的方向。只要自己出現,視線對上之後,師相便不會再看向別處。 
  代理師相面朝著廊外,微微垂下視線,看著手裡的卷軸。大約是今天的朝報。 
  在進殿之前,代理師相把握時間問候王的身體,還有早膳的飲食狀況,一切都無大礙。 
 
  今日早朝竟然十分順利,前幾日鮫人還與御鏡台爭執的案子忽然間雙方各退一步,鱗王想大約是硯卿居中斡旋成功。巳時將盡,群臣皆散,只有霄王與代理師相留下。 
  北冥異半月前自封地奏報父王,聽聞母妃身體不適,請旨回王城探望。鱗王少入後宮,那時才得知此事,便命太醫令仔細診視。婷妃大約偶感時氣,難進飲食而已,沒有什麼嚴重的病兆,但鱗王已經准奏霄王回城,北冥異之後便留下多住一陣子。 
  午膳之前,北冥異陪著父王閒談解悶,硯寒清為王診脈後告退去開藥方,到紫金殿外卻抓著午硨磲問鋒王殿下能不能在今日之內進城。計算時程,應該早上就到了,不知是否有耽擱之處。 
  用膳時鱗王果然問起,硯寒清只好回答鋒王殿下應該時刻便至。北冥異一邊說三皇兄答應今日到便會今日到,一邊夾滿一筷子的菜放進父王碗裡。鱗王不置可否,只應了一聲。 
  午後王在御苑散步走了兩圈,回來喝完湯藥,便說本王有些疲倦,晚些再見吧。霄王笑著稟告昨晚剛從封地送來幾擔新培育的水果,想進呈御覽,鱗王只一搖頭,「明日再說。」 
  北冥異與硯寒清交換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但北冥封宇並未看見,他轉身就進御書房。 
  御書房寬敞明亮,隔間打通,七八道巨大書櫃立在牆上,堆滿千百本書,大多是海境的珍藏孤本,或是極難得的典籍。其中一櫃專門擺放師相從中原帶回的舊書,原本收藏在浪辰臺,炸毀之後又從遺跡中一一翻出整理,送到此處。此櫃中間留著一層放置三四口箱篋,鱗王打開其中之一,裡面是十來幅畫軸。 
  師相當年初次離境遊歷時曾親口答應過鱗王會時常送回書信,這些畫都是當時畫的,多屬中苗山水,海境沒有的奇景。鱗王當時命人精心裝裱,卻是這幾年內才時常拿出來細看。 
  今日北冥封宇挑了一幅晚夏行雲圖。夏雲蓊鬱,山林蔽天,青碧疊翠;溪谷深淺有致,松峰間隱藏屋宇,似有一條小路穿林渡水,似連非連,終達泉落斷崖,水煙處滿樹紫薇。 
  師相曾去那裡觀泉,他畫自己的背影走在山徑上。北冥封宇對那人影看了又看,總是忍著不要伸手染壞墨色。 
  師相作畫向來有題無印,這一幅少見的錄詩兩句,卻又不像題畫詩。 
  紫薇花底人,去做泉下夢…… 
  泉者,謂黃泉也。雖然應景,但畢竟不吉。那時不知想些什麼,當年見畫時,鱗王還不覺得那是一句擾人的預兆。如今卻不忍看了。 
  北冥封宇嘆口氣,將畫鋪在紅木方桌上仔細捲起。臨光時,卻看見近水處隱然有柳樹,夾雜於松薇之間,乍看貪奇亂筆,需捧畫細觀才能察覺,柳葉陰映處,在師相身側,原來還有一人。 
  鱗王幾乎忘了自己初登位時的裝束,與現在的模樣終究有些不同。 
  海境何曾有過百丈飛練的奇景,畢竟只能夢中相見。 
 
  晚膳之前,霄王親自去迎接父王,進了燈火通明的御書房,才發現父王正在臨摹一幅山水畫。書房中央並排著三張大桌,那長幅山水展在旁邊,鱗王只用小張圖紙去仿一方景色:飛泉紫薇,清溪濯花。 
  「兒臣從沒見過父王畫畫。」北冥異垂手站在一旁,那畫無印也無落款,但父王神色如此專注珍惜,他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畫。 
  鱗王嗯了一聲,這才收筆,然後換了一隻小楷,重新沾墨,在角落題字。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父王,三皇兄剛剛進宮了,等著向父王請安。」北冥異朝父親微笑,將討好的意思藏得絲毫不見,看上去就只是那麼單純的乖巧與歡喜,「今天算是家宴,連硯卿都去御膳房做了兩道菜。兒臣還請了母妃和瑤妃娘娘來一聚。」 
  鱗王似乎有些出神,聽完後才慢慢回答:「是本王疏忽了,難得你們回來,當然要和你們母親多聚一聚……走吧。」 
  北冥封宇久坐多時,一時站起來竟有些頭暈,北冥異趕緊搶上扶住,終究壓抑不住擔憂之情,叫了一聲父王,「兒臣去叫人抬轎吧。」 
  「不必浪費人力。」鱗王倚著愛子的手休息片刻,然後又放開,似乎絕不願意靠著他的手行走,又低聲吩咐:「你三皇兄才剛回來,不要讓他擔心。」 
 
  鋒王進城的路上確實有事耽擱。他見到鮫人官員與波臣米商有所爭執,便停下調解,調解不成,只好全部帶進王城裡讓代理師相定奪。硯寒清對這忽然飛來的額外工作無言了一兩句話的時間,最終不想多說,急匆匆的去忙碌了。同時北冥異扯過三哥,張嘴就抱怨他來得太遲,父王又關在御書房裡不和人說話,早朝時看起來也不高興,真不知道怎麼辦…… 
  北冥縝有些糊塗,「父王為什麼不高興?因為我來遲了?但父王並沒叫我早到……」 
  「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結果鋒王殿下風塵僕僕的進宮,甚至沒有空閒梳洗一番,就被弟弟先押去設宴處,然後北冥異又足不點地的派人去後宮迎接兩位娘娘,又親自去接父王。 
  雖是家宴,但鱗王仍命代理師相入席,坐在東席首位,以示尊重,其後才是兩位皇子。西席則是兩位嬪妃娘娘以年紀序次。 
  家宴從菜色到話題都由代理師相與霄王殿下精心安排,無一處不迎合王上的喜好,鋒王殿下報告邊關毫無異狀,內戰之後首批糧食收成頗佳,米價平穩,各封地奏報都好,鱗王左右無事可以煩心,就聽側妃與兩名兒子說笑。 
  其實是聽婷妃與異兒說笑,瑤妃和縝兒都是安靜持重之人。但今晚,連硯卿顯得多話了起來。點心是素心軟,鱗王略嚐一口之後就放下,再也坐不住,起身命眾人自便。 
  北冥異一臉驚慌,還來不及出聲,硯寒清已經沉著地退席跟上。北冥縝按住弟弟的手,對他輕輕搖頭,示意不可跟隨。「父王應是察覺了。」 
 
  鱗王離宴之後一路行走甚急,代理師相急忙跟隨,低聲喚了王三四次,總算等到王停下腳步,他趕緊將手裡的披衣套在王的肩上,然後又退三步,躬身而立。 
  入夜之後,有種蕭瑟的秋意,園裡的花木都彷彿沁滿了傷感的水氣,煙霧迷離。 
  「今天似乎事事順心,本王很不習慣。」 
  王上沒有回頭,硯寒清不知道他正看向哪裡,也不知道那會是什麼樣的眼神。 
  但那語氣,聽起來實在太過寂寞了。 
  「早朝沒聽見鮫人寶軀吵架,後來也無人打擾,晚上又有家宴,一切都好得很,連縝兒報的邊關消息,都很好。」 
  鱗王輕輕一頓。 
  「讓硯卿與異兒費心了。」 
  硯寒清思索再三,只能小心翼翼地回答:「職責所在,費心二字,折煞微臣了。」 
  「前太子觴的千日祭快到了,這事安排得如何?」 
  「……一切儀典事宜,太常寺都已備妥。」 
  海境王族葬儀繁複,小殮始於朝,大殮終於夜,梓宮停靈須拜泣哭踴,靈柩出宮前須敬告天地,百官齋戒,設立禁衛,沿路設神祠祭棚,遣奠又是一番儀式,靈駕入陵,再拜,隔七日祭禱,直做到七七為止。 
  隔年行辭靈禮,致祭兩年以定陵,最終祭於第一千日舉辦,設太牢之饌,過了這日才算辭靈畢矣,往後以常禮祭祀。 
  「很好。」 
  鱗王只說這兩個字。 
  硯寒清跪下後沉聲說:「今日諸事皆是微臣的意思,與霄王殿下無關。」 
  「如此撇清,所以,你很明白本王要說什麼。」 
  鱗王忽然停住,彷彿他要說的話令他感到難以言喻的痛苦,但他畢竟還是要說,畢竟自己的痛苦並非那麼難以忍受,他更難忍受的,是這些子姪的用心,哪怕這份用心出於純孝或者至忠。 
  「師相尚未身故,汝等不過暫代職權而已矣,你……究竟是何居心?」 
  北冥封宇知道,他應該震怒,他應該咄咄逼人,他應該逼著硯卿承認,師相明明還……但偏偏今夜,他竟無那般心力。 
  硯寒清其實更寧願見王上震怒,積鬱不發反更傷身。他將頭壓得更低幾寸。 
  「微臣不敢,求王降罪。」 
  鱗王發出略微沉重急促的呼吸聲,再開口時聲音比平常更加嘶啞。 
  「本王明日再治你的罪……你退下吧。」 
  他一路走去的方向不是回寢殿的路,而是去冰潭。 
 
  內亂畢矣,朝廷新設御鏡台,又藉此調整機關職位,調動拔除一批鮫人寶軀官員,隨後在朝報上明列如今部閣百官姓名。 
  百官之上,鱗王之下,相位仍舊只有一人,師相欲星移。 
  宮內各種裁減用度,但師相的俸祿依然照舊,絕不短缺。米糧布帛、紙筆香料、水火石這些按季發給的祿品以往送去浪辰臺,如今直接散給王城貧民,但實銀卻存了起來。鱗王嚴令不准內宮動用,好像等師相醒時,他必然有用錢的需要。 
  每日,在朝政上,甚至退居寢殿時,與硯卿、與左文丞右將軍閒談時,鱗王總要提上七八次的師相。 
  但鱗王卻沒有那麼常去冰潭,一旦開閉便會影響內中的亙寒冰氣。此處一直閉鎖,由寶軀士兵看守,若無必要不會開啟。 
  今晚大約便是那個必要。 
  貝床立在潔白雪岩上,師相依舊睡得很沉,雙目輕輕閉合,彷彿隨時都可能睜開。 
  北冥封宇倚在岩邊,握住師相的手。那手很冷,寒意沁人,卻始終不曾僵硬。 
  他很想將這雙手摀熱,卻又怕會敗壞這具肉身,最終還是將那手輕輕放回胸口交疊。 
  「……米糧收成了,價位平穩,不必擔心。各封地的奏報皆與密報相合。龍子……似乎離開潛龍坎,去關外了。本王想,若是你,大概不會收回那塊地,所以暫時不去管它,等你醒來再做定奪。」 
  鱗王一件一件說起近日的大小諸事,好事說完,便是壞事。 
  御鏡臺終究草設,十年之內恐怕不能見效。今年科舉上榜的士子在集賢院訓練考核的時候,鮫人與波臣有所爭執,竟至鬥毆,昭文殿差點失火,幸好那日下了小雨…… 
  如今海境偶爾微雨。無根水被皇淵破壞,鱗王命人每日觀察記錄,只恐這變化將來影響糧食收成。 
  「異兒很明白本王的心思,已在封地命人培育新種。」但他畢竟還是煩惱。這是其一。 
  硯卿的官銜是其二。 
  過去丞相是正一品,欲星移請旨恢復師相制之後,師相無品秩,左將軍右文丞都升任正一品。但如今鱗王卻不願意代理師相封正一品。『硯卿不是丞相。』王對右文丞這麼說。 
  他也不是師相。 
  硯寒清明白,他本不在乎品秩,從一品與否更無所謂。後來左將軍自承有罪,內亂時不能堅守王城,竟至城破失陷,請旨降級,左右兩人如今都居正二品,仍舊聽從代理師相的指揮調度。 
  「硯卿畢竟是你的徒兒,我看……還是留到你醒時再教訓他吧。」 
  鱗王坐在貝床邊,一伸手就能觸到師相長髮的末端。他想將它們攏好,卻捏在指上就不能再放開。 
  北冥封宇安靜了很久。 
  「說起來是本王無能,才讓硯卿與異兒如此擔心。」還有縝兒。但是,縝兒恐怕事前不知情。是硯卿要他回城商討邊關事宜,他才回來。 
  這樣的計較,這樣的用心,這樣的隱瞞。 
  「我並非當真生氣,」彷彿辯解似的,北冥封宇低聲說:「只是……」 
  只是…… 
  只是你分明還沒死。 
  第一千天了。 
  但你分明還沒死。 
  你明明,還活著……
  北冥封宇忽然間傷心得無可自抑,連呼吸都顯得困難,不由得微微低下頭去,靠在師相的袖子上歇息。 
  你分明還沒死,你的徒兒與我的兒子,卻都覺得我今天要傷心欲絕。 
 
  欲星移的雪白長袖上還殘留著淡淡的香氣。他回到海境時曾以珍瓏髓與水火石潔軀,這一身衣服卻未換。 
  王相二人最後一次對談那天,扶起跪地的師相時,北冥封宇曾經聞到對方身上濃郁的薰香。師相向來擅長製香,那是他平日的雅趣,那時,北冥封宇竟未生疑。 
  現在想來他才明白,那是為了掩蓋身上重傷的血腥氣息,為了救觴兒受的重傷。 
  如果那時,他有過懷疑,如果他多問一句,如果他堅持要知道……如果,如果……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冰潭裡的寒氣彷彿凍結一般,北冥封宇甚至不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他感覺很冷,冰冷刺骨。硯卿為他加了衣,但待在此處,卻是這麼冷。 
  這麼冷,為什麼他非得將師相一個人留在這裡。 
  當北冥封宇想起原因的時候,他也聽見輕微的呼吸聲。 
  不是他自己的呼吸。 
  鱗王閉上眼睛。 
  冰潭之內安靜得彷彿一切都已凍結,但隱約之間,他聽見虛弱卻真實存在的心跳。 
  師相只是睡著而已。 
  只是睡著而已…… 
 
  「若要治硯卿的罪,本王便不能傷心了,是吧。」細究起來確是此理。北冥封宇聽見自己說:「師相只是睡著而已。」 
  他說給自己聽。 
  「等你起來了再好好教導硯卿,本王就暫不治罪。」 
  不過,等到那日,又怎麼還有治罪的必要。北冥封宇對自己失落地笑了笑,眉眼間傾洩出的卻只是一股壓抑不住的哀痛。他將被撥亂的銀色長髮細緻攏好,偶然握住師相的手臂。 
  那天,也是這樣扶起他……那一刻的師相,已經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了嗎?他從來不肯讓我擔心。師相不明白,北冥封宇能夠承擔,只是不願意獨自承擔。 
  都說王者稱孤道寡。但北冥封宇從來不曾自稱寡人。因為他有欲星移,他永遠都有欲星移。 
  鱗王做了一個決定,等師相醒來的時候,要下旨,要嚴令,命他再也不准對王上說謊。 
  唯一麻煩的,只是不知道要等多久而已。 
  等到該等到的時候,就會等到。 
 
  鱗王知道自己該走了,卻遲遲未走。 
  那夜他在冰潭裡坐了很久,安靜了很久。 
  他在等。 
  而且還要一直等下去。 
 
 
  「只是,師相,已經一千天了……你還不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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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戳自己一刀,就沒有人可以傷害我了。。゚(゚´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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